我認為有三點:必要、需要和重要。
“必要”就是非有它不可,有它還不夠。
像生活條件是必要的,非吃飯不可,但是光吃飯不夠。
一個人只要有一點生活的條件,可以過得下去,這是必要的方面。
人生的需要是什么呢?
人生的需要是發展潛能,即心智上的潛能,包括三方面:知、情、意。
“知”就是求知。
古人讀書,書不多,五本就夠了,即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、《易》。
《詩》代表文學,《書》代表歷史,《禮》代表社會規范,《樂》代表藝術修養,《易》代表哲學。
當時,如果把這五本書都讀好的話,就是全方位的學習。
所以,“知”的重要性是幫助我們這一生過得充實又快樂。
顏淵很喜歡讀書,他把這些學好之后,他的“知”不斷地成長,學習不斷地進步。
“情”就是情感。
人的情感要調節,意即“情緒智商”。
我們如果處在窮困的境況中,怎么才能快樂呢?
調節情緒。
情緒調節有很多方法,譬如欣賞音樂或通過休閑生活接觸大自然等,在這一享受休閑生活的過程中,你就會感覺到人我之間微妙而又美好的互動關系,可以慢慢提升自己的生活質量。
因為一般人的情緒都是利己的,人與人互動很自然都希望對自己有利。
如果你培養好的情緒智商,就會慢慢想到對自己有利,對別人也有利。
大家都有利,不是更好嗎?
就像《易經》中的“損卦”。
很多人聽到“損”字,就覺得是損失。
但是《易經》六十四卦中,只有兩卦卦辭是上上大吉,其中一個就是“損卦”,為什么呢?
就是“損己利人”這四個字,與我們平常想的“損人利己”倒過來。
一般人如果做事損人利己,肯定人緣不好,大家都討厭。
如果是損己利人,做任何事都考慮到別人的要求,自己吃虧無所謂,這樣的人誰不喜歡?
而顏淵能夠在情感上做到這一步,從他的志向我們看得出來,即《公冶長篇》所載:孔子問子路和顏淵的志向,顏淵回答“無伐善,無施勞”,即不夸耀自己的優點,不把勞苦的事推給別人。
如此一來,當然沒有私心。
然而,“沒有私心”聽起來很容易,要做到卻是很大的挑戰。
讀過《論語》的人都知道,孔子很喜歡講君子。
說實在的,我以前讀《論語》,常常覺得自卑,打開《論語》一看,里面好像只有兩種人:君子和小人。
仔細看孔子的描寫,發現自己就是小人。
因為君子所了解和考慮的是道義,小人則專注于利益。
想想看,我們從小一路走來,真的很像小人,沒什么長進。
是不是這樣呢?
也不盡然。
君子跟小人的區別在于“小人”就是小孩子,身體長大了,但是心態還是小孩的階段,只顧自己,只替自己著想,所以小人就是沒有立志的人。
君子就是立志的人。
所以孔子所說的君子就是立志者,有志向,讓自己每天提升、改善的人。
所以我們在讀《論語》的時候,要把“君子”看成正在進行的狀態,君子就是立志成為君子的人,而不是已經做到的君子,真要做到君子的境界很難,沒多少人能做到。
為什么講顏淵要提到君子呢?
因為顏淵的志向是“無私”,沒有私心,正好是君子的特色。
首先,“君子和而不同,小人同而不和”。
君子與別人交往,不要求一致,但力求和諧。
小人則是倒過來,一定得聽我的,只能與我相同。
其次,“君子周而不比,小人比而不周”。
君子普遍愛護每一個人,小人則倒過來。
所以君子是沒有私心的。
然后,“君子泰而不驕,小人驕而不泰”。
“泰”就是舒泰,“驕”就是驕傲,一個人以自我為中心,喜歡和別人比較,自然就會驕傲。
相反的,不以自我為中心,對每一個人都可以坦然相處,自然就很舒泰。
所以“君子泰而不驕,小人驕而不泰”。
最后,“君子坦蕩蕩,小人長戚戚”。
君子為什么坦蕩蕩?
是因為他無私,沒有私心。
小人為什么一天到晚愁眉苦臉?
因為常常和別人比較、競爭。
孔子所說的君子誰做得到?
顏淵可以,并且他一直努力在做。
顏淵為什么會快樂?
因為他心胸坦蕩、泰而不驕、和而不同、周而不比,這樣的人到任何地方去,都會受到別人的歡迎,同時他也會覺得非??鞓?。
由此可見,顏淵的情緒智商很高。
“意”就是意志。
何謂意志呢?
當你做一個選擇的時候,請問你是被動還是主動?
通常我們做選擇都會有幾分被動,幾分主動,而被動成分居多,所以要慢慢修練。
如何修練?
慢慢增加主動的成分。
本來是我不太愿意做的,被要求做,慢慢變成是“我覺得我也能夠做”,到最后變成“我愿意做”。
所以我們平常要練習把自己的責任都當做是自己愿意做的,心情就不同了。
上班的時候很開心,工作的時候很認真,學習的時候也很快樂。
如此一來,作為部屬,上司對你很滿意;
作為學生,老師對你也很滿意。
快樂人生的秘訣無它,關鍵就在“化被動為主動”,古今中外都相同。
不能做到這一步,什么快樂都是假的。
就算擁有高官厚祿、富貴榮華,照樣不會快樂,因為時間一久,就會發現內心的空虛依然如故。
一個人如果很有錢,每天早上起來看到的都是錢,有什么意思呢?
有些人有錢之后,謙虛地說:窮得只剩下錢了。
很多人都羨慕有錢,但是真的有錢之后,你就會發現重復而乏味。
拼命吃喝玩樂,吃到最后身體也不好了。
有錢能交到真心的朋友嗎?
也很難說。
我們常常說患難見真情,酒肉朋友則不一定是真心的。
許多已經退休的前輩,見面時總是不忘提醒我:「老弟??!
健康最重要。
」我感謝他們的好意,但仍不免在心中稍加修正說:「健康是必要的,還算不上重要。
」沒有健康,人生將從彩色淪為黑白,因此誰能否認健康之不可或缺,但是人生光靠維持健康就夠了嗎?
當然不夠。
試舉一例說明。
當你生病時,自然「覺得」健康最重要;
但是在痊愈之后,難免「覺得」賺錢最重要;
等賺了錢之后,可能又「覺得」家庭最重要;
依此推演,人生好像成了循環游戲,總是以緊要的目標為第一優先,而不易真正認定什么是「重要的」。
事實上,凡是與身體有關的一切,都是「必要的」,亦即「非有它不可,有它還不夠」。
譬如,人有身體,需要工作賺錢,亦即養家活口。
演變下去,則是社會上的身分、角色、地位、成就等。
這些都是必要的,都有基本上的需求。
不過,基本需求一旦擴大開來,也會像滾雪球一般,越滾越大,最后使人暈頭轉向,以致錯失了人生中真正值得追求的目標。
談到人生,首先要避免的是「二分法」。
譬如,健康與不健康,有錢與沒錢,好的工作與差的工作等。
大多數人都處在中間地帶。
健康是隨著年齡而向下修正的,不必逞強更毋需幻想;
有錢與否,除了要看與誰相比之外,更得參照自己的欲望是大是??;
至于工作之好壞,又怎能忽略自己的興趣與能力呢?
麻煩在于:屬于身體層次的都是可以量化的,一旦量化,就可以比較,然后衍生各種煩惱與痛苦。
譬如,一位歌星演唱三首老歌,花了十分鐘;
他賺的錢,等于我演講三小時的所得。
有一位歌手公開說,他有一首老歌唱了二萬次,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尷尬,但是別人就是喜歡聽。
相對于此,我應邀去演講,如果同一個題目講十次,立即就會有人抗議,說我不知長進。
因此,只要是以工作賺錢,所要比較的不應該是賺的錢是多是少,而應該是:你是否喜歡這樣的工作?
只要能「樂在工作」,這個「樂」字就物超所值,讓人深感安慰了。
理由很簡單:凡是快樂,都是指當下的心情而言。
以學生念書為例,如果念書的快樂在于考試得高分、同學的羨慕與老師的稱贊,那么念書本身將淪為「手段」或「工具」。
一旦目的消失,手段也將作廢。
于是,許多學生離開校園之后就不再念書了,損失的是他自己。
反之,如果學生念書時,感受到學習的趣味,進而以學習及理解為樂,那么他的快樂「在己不在人」,「在內不在外」。
畢竟考試只是一兩天的事,而念書卻是三、四年的事。
正如賺錢只是結果的一時片刻,而工作卻是日常天天要面對的事。
因此,誰能樂在工作,誰才是真正的贏家。
奧斯卡頒獎之后,李安導演成為話題焦點。
大家都知道,他曾經失業六年,窩居在家,成為家庭主夫。
即使后來拍了幾部電影,也獲得不少獎項,但是他的快樂主要仍在于「拍電影」這個工作上。
他現在功成名就了,取得電影行業的一切「必要」條件。
但是如果請教他:人生是否還有「重要」之事?
他也許會把目光轉移到他在得獎后所說的「文化」因素上。
換個方式來說,經濟條件是必要的,而文化理想才是重要的。
文化不離人生,所以每個人在吃飽喝足之后,還是要想有關生活「質量」的問題,包括心靈方面的需求在內。
人類文化中的文學、藝術、宗教、哲學,正是響應此一需求的資源所在。
容我再強調一次,關于人生的思考,不必作二分法,而須注意完整性。
只要肯定人有「身、心、精神」三個層次的潛能及需求,并且妥善分配時間與力量去照顧,那么,最后將會得到更穩固的快樂保障。
北京一位朋友請我上餐館。
他無論點菜、加茶、要求換毛巾,都得到優先的服務。
我問他怎么如此能干,他得意的說:「我從不叫她們『服務生』,我都是叫『美女』,她們立刻熱情響應。
」多少年輕女孩可以拒絕「美女」的稱呼?
即使知道別人只是藉此利用自己,也不愿揭穿他的口是心非。
我由此想到道家的看法,就是:美與丑是相對的。
這個看法其實還有豐富的內涵。
一,人與萬物各有標準道家眼見儒家的人文主義強調教育,既不討好又收效甚微,于是采取「超越」觀點,要從人與萬物平等的角度來思考有關美丑的問題。
莊子在〈齊物論〉中說:「猵狙與雌猿交配,麋與鹿作伴,泥鰍與魚共游。
毛嬙、麗姬是眾人欣賞的美女,但是魚見了她們就潛入水底,鳥見了她們就飛向高空,麋鹿見了她們就迅速逃跑;
這四者,誰知道天下真正悅目的美色是什么?
」(引文直接采用白話譯文,見《傅佩榮解讀莊子》,立緒文化版)由此可見,人類所欣賞的美,只能局限于人類世界,對別的生物是不起作用的。
問題在于:人類會以自己的審美眼光來判斷萬物。
譬如,我們宣稱要保護野生動物,但是受到我們關愛的眼神的總是那些「看來很可愛」的動物。
自從大陸送了兩只貓熊給臺灣之后,就有年輕學生告訴我,如果真有輪回,還有來世的話,他希望下輩子成為貓熊。
貓熊住在有空調的大花園中,每天品嘗不同口味的竹子,生活中除了吃與睡,就是玩耍,真令人羨慕。
這種保護動物的作法,大概全世界都差不多,其中偏執之處也不可能加以化解。
美女俊男吸引眾人眼光的情況,不是也與此類似嗎?
莊子目光犀利,言論更是尖銳,他隨即以美女麗姬為比喻,說明人在面對死亡時的尷尬處境。
〈齊物論〉接著談到有關生死的問題:「我怎么知道貪生不是迷惑呢?
我怎么知道怕死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返鄉那樣呢?
麗姬是艾地邊疆關的女兒。
晉國國君剛迎娶她的時候,她哭得眼淚沾濕衣襟;
等她進了王宮,與晉王同睡在舒適的大床上,同吃著美味的大餐,這才后悔當初不該哭泣。
我怎么知道死去的人不后悔自己當初努力求生呢?
」碰到生死問題,人哪里還會想到什么美丑呢?
既然如此,就請不必太在意別人對我們外貌的評價吧!
二,人的評價是相對的世界上有些少數民族,他們對美女的看法與我們大不相同。
譬如,有一族認為女孩長頸為美,于是,該族小女孩個個戴上頸圈,藉以撐長或拉長脖子。
記者詢問時,說:「這樣不會疼嗎?
有的人皮膚都潰爛了!
」回應他的是一群女子的燦爛笑容,為了愛美,疼痛算什么?
她們看我們女子正常的脖子,會覺得真丑。
我們不必責怪她們。
不過是一百年前,中國女子不也是以足小為美,為此忍受纏足之苦?
當時她們看到鄉下女子的天足,同樣會覺得真丑,難怪只能當個平凡百姓。
因此,美丑的判斷顯然受制于種族、時代與環境。
亦即,即使在人類之中也沒有共同的標準。
我曾應邀去無錫演講,接待我的兩批朋友聚在一起用餐時,一位男生對兩位女生說:「今天來了兩位美女,環肥燕瘦。
」他原本想表達善意的奉承,但是賣弄成語卻出了差錯。
他話一講完,女士中較胖的一位立刻變臉說:「你說誰是環肥?
」即使大家都知道這是描寫楊玉環(楊貴妃)與趙飛燕這兩位美女的成語,但是今天的女子對于「肥」是毫不領情的,總認為只有瘦才是美。
其實美丑也受社會風氣與個人習慣的影響。
你看什么人習慣了,就會欣賞他的特色。
莊子〈德充符〉中說:「有一個人叫做閹跂支離無脈(跛腳、駝背、兔唇),前去游說衛靈公;
衛靈公很喜歡他,而看到正常人,反而覺得他們的脖子太瘦長了。
另有一個人叫做甕盎大癭(脖子上長了大瘤),前去游說齊桓公;
齊桓公很喜歡他,而看到正常人,反而覺得他們的脖子太瘦長了。
」莊子所見的不只是習慣問題,他是哲學家,所以接著又說:「所以,只要德行上有過人之處,形體上就會被人遺忘。
人如果不僅忘記容易忘記的形體,還能忘記不容易忘記的德行,那就叫做『真忘』。
」不過,在尚未抵達真忘的境界之前,我們不妨再繼續探討有關美丑的問題。
三,美丑與個人心態美丑是對外表的判斷,而人與人相處不能只靠外表。
人的個性或心態扮演更關鍵的角色。
莊子在〈山木〉講了一則小寓言。
他說:「陽子到宋國去,住在一家旅店。
旅店主人有兩個小妾,其中一人美麗,一人丑陋;
丑陋的受主人寵愛,美麗的卻受到冷落。
陽子詢問其中緣故,旅店主人回答說:『美麗的自以為美麗,我卻不覺得他美;
丑陋的自以為丑陋,我卻不覺得她丑。
』陽子說:『弟子們記住,行善而不要自以為有善行,到哪里會不受到喜愛呢?
』」在旅店主人看來,美丑是外在的判斷,成為客觀而不可改變的事實;
但是,「其美者自美」,難免驕氣凌人,容易耍脾氣,相處起來較為辛苦。
然后,「其惡(丑)者自惡」,既然長得丑就認命了,于是心態轉為謙和溫柔,長期下來反而得到丈夫的認可。
我們且先不管是否為妻妾,男女亦然,試問:誰愿意同驕傲自大的人來往?
誰又不喜歡與溫柔和善的人為伴?
由此可見,美丑對人的心態所造成的影響,很可能是反效果。
如此一來,丑者較幸運而美者反而是不幸的人了。
不過,如果丑者缺乏上述適當的心態,而一味想要模仿美女,那么結果將是非常不堪的。
莊子在〈天運〉批評儒家抱殘守缺之后,筆鋒一轉,說了一段話:「所以,西施因為心痛而皺起眉頭;
鄉里中的丑女見她樣子很美,回去后也捧著心,皺起眉頭;
鄉里的富人見到她,緊閉門扉不出來;
窮人見到她,帶著妻子兒女遠遠避開。
丑女知道皺起眉頭很美,卻不知道皺起眉頭為什么很美!
」這是「東施效矉」的故事。
丑人到了這個地步就無計可施了。
所以,還是回到前一段話中陽子所說的「行善而不要自以為有善行」,若能化解對美丑的執著,則人人皆可欣賞。
四,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莊子在〈逍遙游〉談到大鵬鳥,說牠往上飛到九萬里的高空,然后,「天色蒼蒼,那是天空真正的顏色嗎?
還是因為遙遠得看不到盡頭的結果?
從天空往下看,也不過是像這樣的情況吧!
」當我們觀看天空時,當然必須在風和日麗的季節,會發覺天空很美,并且顯得寧靜悠遠。
但是別忘了,從天空往下看,地球上的萬物也有同樣的美感。
距離產生美感。
當你排除利用心態,化解人類中心的判斷模式,而只就一物本身去觀看,會覺得萬物無一不美。
原因是萬物皆來自于「道」,而道也遍在萬物之中,就看我們是否體悟了。
莊子在〈秋水〉說:「以道觀之,物無貴賤。
」同樣的,物無美丑之分,并且進一步可以肯定:萬物都值得欣賞。
從前念書時,聽方東美先生上課,他只要談到莊子,一定會朗誦〈知北游〉中的一段話: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四時有明法而不議,萬物有成理而不說。
圣人者,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。
」學習道家,常存思這一段語句,就很容易消解人類中心的價值觀,覺得心胸也隨著天地、四時、萬物而變得無比開闊了。
至于人間的美丑,又何足費心?
為往圣繼絕學──張載張載(1020-1078年)有一句傳世名言:「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為往圣繼絕學,為萬世開太平。
」這是他個人的抱負,也是儒家學者的共同理想。
這么崇高的目標,恐怕不容易達成。
我們更關心的是:他如何找到這樣的目標?
他又為了實現這個目標而做過什么努力?
張載是陜西人,陜西古為關中之地,而他的學派也稱為「關學」。
他年輕時熱衷于軍事,曾想呼召同伴取回被西夏所占的洮西地區。
二十一歲時上書范仲淹,暢談兵學。
當時范仲淹受宋仁宗任命為陜西經略安撫副使,也是一位著名學者。
范仲淹見他器宇不凡,就提醒他:「儒者自有名教可樂,何事于兵?
」同時勸他讀《中庸》。
他當時讀了《中庸》,但覺得有所不足,于是又念了佛教與道家的數據,然后再回到《六經》。
三十八歲時,他在京師「坐虎皮,說周易」。
對其他學者的期許是:「孰能少置意科舉,相從于堯舜之域否?
」他拜訪當時推行新法的王安石,但相談不洽,因為他的政治觀已經深受孟子影響,主張「法三代,仁政必自經界始」,居然想要取法古人的示范,并以畫分田界作為推行仁政的第一步。
這其實也是先拚好經濟,改善百姓生活,然后再實施教化的構想。
他五十歲回歸老家,學問漸成系統,教導學生「知禮成性、變化氣質之道。
」他的氣魄日益開闊,他說:「學必如圣人而后已。
」并且認為:秦、漢以來學者之大蔽正是:「知人而不知天,求為賢人而不求為圣人。
」他所謂的「為往圣繼絕學」就由此展開了。
首先,往圣是指孔孟,而絕學是感嘆儒家之道久已失傳。
學術不能復古,若要繼承就必須「接著講」而不能只是「照著講」。
這時挑戰有二:一是要由儒家立場批判當時流行的佛教與道家;
二是要重新詮釋儒家與人生各種問題的關連。
針對佛教,張載的對策是「立氣破空」。
佛教主張四大皆空,以「心」作為天地起滅的主宰,否定了物質世界的實在性;
同時,佛教還「以空為真」,認為人生人死皆是幻妄。
如果這是真實情況,那么死后輪回又是怎么回事?
張載的意思是:萬物的原始質料是「氣」,氣的屈伸即是鬼神:「鬼者,歸也」,「神者,伸也」。
他說:「氣于人,生而不離,死而游散者為魂。
」這是從《易經?系辭傳》得到的理解線索。
針對道家,張載的對策是「以有破無」。
老子的思想是「有生于無」,由此可能導入消極無為,甚至避世頹廢的后果。
張載認為,有與無都只是「氣」的聚與散,這兩者是一體之兩種面貌,并無本末之分。
接著,讓人好奇的是,這種「氣化一元論」(用氣的變化來解釋萬物的存在與發展)真能代表孔孟的思想嗎?
讀過道家《莊子》一書的人都知道,莊子在描寫生死時,明白宣稱那是「氣之聚散」。
那么,張載如果堅持宇宙萬物的本源是「太虛」,而「太虛即氣」,那么他就必須說明人性的特殊結構,否則又如何接得上儒家所強調的道德修行?
張載認為:人有氣質之性與天地之性。
前者是與生俱來的自然屬性,可以經由學習而改善的。
這兩者都是人性的組合部分。
他的說法是:「形而后有氣質之性,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。
」意即:人誕生于世,有了身體,那么氣質之性隨之出現。
這種氣質有清有濁,有剛有柔,但總是有所偏執。
如果「善反之」,好好回溯本源,譬如讀書明理,反身而誠,就會發現原來自己身上還存著天地之性。
天地之性又稱「天理」,氣質之性則代表了「人欲」。
孔孟立「天理」,但其學說失傳,以致后人「滅天理而窮人欲」,陷入人欲橫流的不堪之境。
因此,人生只有一條路,就是「存天理,去人欲」。
這種觀念成為宋明儒學的共識。
于是問題成為:人皆有人欲,但人欲必然是惡的嗎?
答案是:把人欲當成私欲或物欲,那么必然以私害公,造成社會災難;
但是人欲也可以經由修行而成為大公無私而不再以自我為中心,那么這時就顯示了「天理」的作用。
所謂讀書明理,學做圣人,其關鍵全在此處。
這種說法不是沒有困難。
譬如,既然「氣」是萬物的本源與實質,那么氣與天理的關系如何?
為何物質性的氣,會給人以道德上的要求?
人為何一方面要隨順氣的變化,如張載所云:「存,吾順事;
沒,吾寧也」,而同時又須致力于成為完美的圣人?
宋明儒者凡是主張「存天理,去人欲」的,大概都無法回避這一類質疑。
現代人固然要學習明白天理(人生的應行之道),但同時也知道自己既然是人,就不可能擺脫人欲的束縛。
人欲未必是束縛,它也是真實人生的軌道。
就像孟子說的,圣人之中,有「清者、和者、任者」,以及像孔子一樣的「時者」。
清、和、任三者,都離不開特定的氣質軌道;
「時」則難上加難。
宋儒之可貴,未必在其學說,而在其理想高遠而心境平和,是即孔子所謂「君子坦蕩蕩」。